你認得字嗎?(張大春)
我的女兒剛唸上大班不多久的某一天,忽然對我說:「你知道我們班『吳穎姍』的名字怎麼寫嗎?」我說不知道──直到我寫這篇文字之際,都不敢十分確認那位同學的名字怎麼寫。即便在寫下「吳穎姍」三字的時候,心中尚不免惶恐,彷彿對那位小朋友有一種「失敬失敬」的歉意。可是我還記得女兒當時得意的表情,她說:「我會寫。」
「怎麼寫呢?」
她表情嚴肅地告訴我:「『影』就是影子的『影』,『山』就是爬山的『山』。」
我說:「那麼『吳』呢?」
她想了想,說:「就是很吳的吳。」
「甚麼叫很吳的吳?」
「就是很吳的吳就對了,你不要問那麼多好嗎?」
我並沒有比她高明多少。基於對當代國人命名的一點常識或成見,我猜想那姓名是「吳穎姍」三字的機率要比「無影山」大很多。同樣地,直到我仔細問過老師,才知道「李育珅」不是「李玉生」、而「董承霈」不是「董成沛」。我們以為我們已經認識的人、瞭解的字、明白的意義總會忽然以陌生的姿態出現,嚇我們一跳。
小孩子識字的過程往往是從誤會開始。利用同音字建立不同意義之間的各種關係,其中不免望文生義,指鹿為馬。倘若對於字的好奇窮究能夠不止息、不鬆懈,甚至從理解中得到驚奇的快感以及滿足的趣味,或許我們還真有機會認識幾個字。否則充其量我們一生之中就在從未真正認識自己使用的文字之中「滑溜」過去了。
幾年以前,我在所任事的九八電台網站上開了個討論的欄目,就叫「識字」。開始的時候十分隨興,每天讀書之餘,隨手摭拾一些罕見的語詞、或者是常見而易生誤會的語詞,把來當成題目,考考那些原本已經算是並不陌生的網友。有趣的不是考倒別人,而是怎麼反映自己──幾乎每一個題目,都出於我自己在不瞭解字、詞的時候所生的誤會。在這裡,先舉幾個題目作例子:
一、識荊是:
1.荊人、拙荊都是指妻子,識荊就是初次結識自己的妻子之時
2.與人初次見面
3.發現別人的缺點或拙劣之處
4.認識草木名物,引申為格物博學之意
二、谷駒之歎是:
1.君王感歎錯失任用賢人的機會
2.賢人感歎自己不受重用
3.山谷裡的馬被圈養,不得自由奔馳之歎
4.御苑的馬走失於曠野之中,不得為人馳驅之歎。
三、宦情是 :
1.做官的志趣、企圖或意願
2.內廷太監之間的相憐相惜
3.官場的風氣、情態。
4.官吏間社交的景況。
﹡以上何者為非?
四、棨戟是:
1.官吏出行時就用兵器做為前導的儀仗,祇是在顯示擁有者的威儀而已。
2.用木材製成,講究的還披覆赤色或黑色的繒衣,並不具備殺傷力,
3.康熙賜給王輔臣的「蟠龍豹尾槍」可以視為一種特殊的「棨戟」。
4.在懲治犯了重大過錯的家奴時可以動用。
﹡以上何者為非?
五、水嘴是:
1.喜歡造謠生事的人。
2.喜歡說閒話、漫無節制的人。
3.喜歡數落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
4.喜歡今兒東、明兒西,思想語言不連貫的人。
六、蟻綠是:
1.有浮沫的酒。
2.新醅尚未發酵的酒。
3.青果釀的酒。
4.冬日啟封的酒。
七、「猶來無止」一語中的「猶」是:
1.如同。
2.尚且。
3.從。
4.可能。
哪一個意思?
八、起復是:
1.官員遭父母喪,守制尚未期滿而應召任職。
2.明、清以後官常:父母喪滿期後重行出來做官。
3.向官廳提出告訴被駁回之後再提申覆。
4.恢復、康復。
﹡以上何者為非。
九、荒信是:
1.未經證實的消息。
2.無法投遞的郵件。
3.饑饉災變時四散的流言。
4. 誤信。
十、裂陝是:
1.周初周、召二公分陝而治,周公治陝以東;召公治陝以西。
2.陝在今河南省。
3.朝廷大員出任地方官長。
4.讓有競爭心的人才在公共事務上一決雌雄。
﹡以上何者為非。
上列十條僅僅是我私藏題庫的數十百分之一,看起來和中學生國文科的「評量」試題有些近似,然而,其間最大的差異在於:出「評量」題的先生們或許總知道答案;我卻不同,我隔一段時間回頭再到電腦檔案裡叫出這些題目來答,一樣猜得七零八落,未必及格。而且往往錯在掉進自己設計題目時最得意的陷阱裡。
這種題目落在基測命題教授或是升學班老師的手上不見得有一點價值,他們會先考量:這是甚麼程度或難度的材料?有沒有符合生活化的要求?是不是現代社會常用的語彙資料?以及:還可不可能再刁鑽一點?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作這些題目,或者是擴充整個兒題庫的目的,完全是為了自己一面讀書、一面發現從我幼年開始認字之時就已經揮之不去的那些認知情境上的誤會。舉個例子來說:我的父親跟人介紹我母親的時候從來都說:「這是我『家里』。」而不說:「這是我太太。」他認為稱自己的妻子為「太太」是一種僭越、託大。我則一直以為母親不上班就是因為她老被父親擺在「家裡」。
後來讀了點兒書,我才明白:稱妻為『家里』是宋代人就有的習慣。而父親給人寫信提到母親,自然也不會寫「我太太」、「我老婆」,他都寫「荊人」、「拙荊」 ──現代的大女人會撻伐的一種蔑稱。但是從我認得了「荊」這個字以後,它就跟「母親」、「中年婦人」甚至「眷村裡走來走去媽媽」分不開了。
「荊」之為妻稱,大約是從「荊釵布裙」而來,這個詞最早出現於六朝,也是在宋人語言環境中才熟極而流的一個成語。或許此字在作為「某人之妻」這個意義上已經死了,以後再也不能藉由任何「沙豬」之魂魄而翻生了。可是,對我而言,這個字「有媽媽的味道」。它是我生命中一個形象活躍的字。所以我自己在乍讀「識荊」二字的時候,會想到「初次結識自己的妻子」。這當然是一個錯誤的答案,在這個答案裡,埋伏著我最早接受的倫理教育。在紙上放大了寫下那個「荊」字的時候,我父親是這麼說的:「得是個大人物的老婆,才稱得起『太太』呢。」
「那如果我將來是個大人物了呢?」
「那也不可以叫你自己的老婆『太太』;要叫,還是叫『家里』、『荊人』、『拙荊』。」
「為什麼?」
「連字也不認得幾個,你以為你老幾呀?」父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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